《嘉年华》是文晏导演的第二部电影,这位看上去十二分温婉的女导演,在这部电影中展现出了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拍摄水准。
全片的节奏保持的极好,镜头克制而又不失感染力,诸多细节,如那座梦露的雕像,都能让人感受到文晏导演的才华。
影片入围了威尼斯主竞赛单元,也拿到了金马奖三项重要提名,值得一提的是,女主角文淇拍这部电影时只有14岁,就凭借本片提名了金马影后。同时,她也因为在《血观音》中的出色表演拿到了最佳女配角。
真是不得了。
《嘉年华》聚焦的题材,是儿童性侵。
这个题材大家并不陌生。
韩国电影《熔炉》和《素媛》,讲述的都是关于儿童性侵的故事。
这两部电影侧重点不同,但都引发了很大的反响。
尤其是《熔炉》,这部电影促成了韩国国会对于性暴力犯罪处罚方面的法律修订,因此也被称之为“改变国家的电影”。
在各大网站关于熔炉的讨论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的语句:
中国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电影?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中国人拍出来了。
中国人敢拍,也能拍好。
如果非要把《嘉年华》拿来和《熔炉》、《素媛》这样的电影相比,也毫不逊色。
当然,虽然题材相似,但这几部电影的切入点各不相同。
而《嘉年华》的一大亮点,就是对切入点的选择独到而精准。
《熔炉》讲述儿童在校园中被性侵的故事,视角来自孔侑饰演的那位善良正直的老师。《素媛》则通过被性侵儿童父母的视角来展现整个故事。
这两种视角,都足够直观。直观地展现出了性侵者的禽兽不如,也直观地展现出性侵发生后维权的不易与家庭所受到的创伤。
《嘉年华》则把视角放在了旁观者和亲历者的身上。
这部电影的第一主角小米,是性侵事件的目击者。
在海边度假酒店打杂的小米,替前台值班,她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女孩到酒店开房,更目睹了这个成年男子冲进了两个小女孩的房间。
事件发生后,警方到酒店调查。小米为了自己的工作,什么都没有说。
小女孩的律师来找她问询,她更是向对方要钱才肯透露信息。
通过小米的视角,导演冷冷地带着我们看到了事件背后的社会环境,告诉我们讨回公道的背后,是如此复杂。
而这部电影的第二主角小文,则是性侵事件的亲历者。
12岁的小文有着一个不完整的家庭。父母离异,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她则和母亲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她觉得母亲并不关心她,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亲情。
透过小文,我们看到的,不只是性侵这件事对于孩子的伤害,更是事件发生后家庭和社会对于孩子后续的影响。
这两个视角,一个疏离,一个贴近。一边是冷冷地叙述着事件背后的阴暗,一边是极具感染力地讲述着孩子自己对于事件的反应。
一冷一热,整个性侵事件的全貌就出来了。
在当天的映后交流中导演文晏也说:
“我想展现的不是性侵的暴力,而是这件事发生之后社会的反应。”
展现暴力,可以让观者愤慨。
但愤慨完了之后呢?
对于性侵这件事,我们最应该关注的,恰恰是那些性侵之外的事情。
我们不只需要知道禽兽做了什么,更需要知道当事情发生后,我们需要怎样去做。
我们需要知道这个社会究竟能为孩子做些什么。
文晏导演用自己独到的眼光,找到了如何将这些性侵之外的事情展现出来的突破口。
在《嘉年华》里,有懵懂的孩子,有在底层挣扎的少女,有为性侵儿童维权十多年的律师,有反应不太相同的受害儿童父母,有收受贿赂不作为的警察,也有为了私利当众作假的医生。
这些人组成了这个社会。
文晏导演用自己的镜头,剥开了这个社会。
我在观影时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明明是很残酷的一部电影,为什么片名要叫做《嘉年华》呢?
文晏导演说:“这个社会时如此浮躁,是如此喧嚣,就像是嘉年华。但在浮躁和喧嚣的背后,有太多东西被遮挡住了。”
她要拍的,正是嘉年华背后的事情。
我特别喜欢影片中小米这个人物。
导演用小米这个角色,不只带出了性侵背后的一系列人和事,更将我们的目光带到了整个女性群体的身上。
小米不到16岁,是黑户,在酒店打工。
为什么是黑户?因为她是三年前从老家逃出来的。
逃出来前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大概猜得到。
因为被动地卷进了这起性侵事件,小米丢掉了工作,想要继续留在那里的小米决定走向堕落,出卖肉体为生,但最终,她还是毅然离开,骑着摩托车驶向了远方。
小米骑着摩托行驶在公路上的镜头,极具力量感。
这是影片的结局,也是影片的高潮。
这一幕让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名篇《娜拉走后怎样》。
在易卜生的名作《玩偶世家》中,女主角娜拉像是丈夫的傀儡,失去了灵魂,在觉悟后她最终选择离家而去。
于是,鲁迅先生发问:
娜拉走后会怎样呢?
他的结论是:
不是回来,就是堕落。
他的理由是在那样一个社会中,女性得不到和男星平等的社会地位,也就得不到经济权,而她也已经适应了在家庭中的生活,所以决计在社会中生活不下去。
鲁迅先生指出要想让“娜拉”走后不回去也不堕落,需要整个社会发生改变。
他延伸到中国,说: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
这是他那个时代的现状。
如今,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很多问题依然存在。
就女性而言,人口拐卖、胁迫卖淫、性侵、家庭暴力等等问题,依然是严重的威胁。
所以在看到小米骑着摩托车驰向远方的样子,我会想问:
小米走后怎么办?
她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呢?
她甚至不如娜拉,因为她没有“回去”这一选项。
也许她不会堕落,但她一定会在底层挣扎,因为她没受过同龄人受到的教育,她没有家庭关系的帮助,所以她的生活一定不会轻松。
影片最后那一幕,色彩明亮,却让我陷入了深思。
这也许正是导演想要传递给观众的信息。
《嘉年华》的故事,关注的是性侵,更是女性的生存现状。
在观影现场有人问导演文晏:
“你觉得现在女性还是弱势群体吗?”
文晏的回答似乎并不直接,我记住了其中一句话:“中国社会很复杂。”
对着,中国社会很复杂。
改变,并没有那样彻底。
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独立女性在事业上出类拔萃,在各个领域闪耀着自己的风采。
但与此同时,在大山深处,在某个宾馆的某个房间,也有着一些女性正遭受着不公。
想到影片里酒店前台那句“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了”,我心里就忍不住发颤。
这些镜头的背面,才更应该被我们所关注。
真正的女权主义者,一定是平权主义者。女权主义者追求的不该是女性处处凌驾于男性之上,不该是双标地去看待某些社会问题,而是应该真切地将目光投射到那些弱势群体身上。
哪里有不公,哪有就需要保护。
比如那些被性侵的儿童。
在《嘉年华》中,性侵者想要用金钱息事宁人,被性侵儿童小文的父亲问了句:
“那公道呢?”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坚决,甚至有些无力,但却让人窒息。
公道,本该是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规则。
我们也许不知道究竟什么事情是对的,但我们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一定是错误的。
比如那些性侵儿童的人,就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事实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
公众甚至不会知道。
这时候,就需要媒体。
电影是艺术,也是媒介。
《嘉年华》这样的电影,不只是成功的艺术作品,更是一个放大镜,将那些我们看不到的社会一角放大,引导我们去关注那些问题。
正是因为这种放大,《嘉年华》才充满了力量。
这种力量的存在,也是我们热爱电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