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中国导演镜头下的美国底层物语

作者|谢明宏编辑|李春晖 二十多年前,读初中的赵婷弄来了一瓶指甲油,把十个指甲涂得血红。继母宋丹丹一把抢过瓶子扔进垃圾桶:“你还是个初中生啊姑娘,怎么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痞女!”赵婷瞪了宋丹丹一眼,跑了出去。 现在看,白云大妈当时的审美观有些保守了。不过,她绝想不到当年她口中那个“为了叛逆而叛逆”的小痞女会连夺金狮奖、金球奖的导演桂冠。北京时间3月1日,第78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揭晓,中国女导演赵婷凭借《无依之地》斩获“最佳导演”奖,也是首位获得这一奖项的亚裔女导演。 与此同时,《无依之地》也被评为剧情类最佳影片。我们不知道一座金狮奖和一座金球奖,能不能让赵婷摆脱“宋丹丹继女”的标签。要知道去年我妈问我《无依之地》导演是谁,我说“宋丹丹那个继女”拍的电影,我妈还说“别骂人”呢!但它至少可以为中国导演增加“出海”的信心: 别老痛心外国导演妖魔化中国,咱也可以拍资本主义的腐朽堕落嘛!看看《无依之地》里科恩嫂饰演的女主弗恩,不就开着辆房车在美国西部四处游荡吗?无数现代游牧民围坐篝火旁,控诉着资本家让他们提前退休的盘剥。要是能穿越时空,咱肯定要给马克思和恩格斯前辈寄一份拷贝。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列宁当年对帝国主义的论断不仅实现了,实现得还颇为惹人激愤。当弗恩所在的矿区被关闭后,原有的邮编被销号后,她们的人生也可以从现实世界“清零”吗? Homeless与Houseless 《无依之地》里有关于“无家可归”的争论:弗恩在超市遇到朋友,朋友寒暄中问她作为homeless你还好吗?弗恩当即辩称:“我不是Homeless,我只是Houseless。”Homeless,无家可归。Houseless,无房可住。我们当然可以视为这是弗恩的精神胜利法,但实际上她确实在践行着某种生活中的英雄主义。说她没家,可是房车上有她小时候的盘子,有和丈夫的合影,还有朋友留给她的物品。 就像弗恩的妹妹所说:“游牧民与过去的西部拓荒者很像,我觉得弗恩继承了传统。”心理学领域有个名词叫“证实偏差”,比如我们去算命占星,总是容易肯定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评价,忽略甚至不承认那些自己不待见的说法,进而产生一种“证实偏差”。 而在《无依之地》中,无处不是弗恩对于外界的“自由偏差”。她自由地上路,自由地独来独往,自由地不被亲情、爱情、房子等世俗标准所束缚。在别人眼里她是可怜的无家可归者,但在自己心中她一直在寻找心灵真正的归处。 弗恩把家装进了可移动房车,一路上她遇到过想给她住处的好心人,遇到过曾经的学生,回绝过家人的挽留,经历过温暖的黄昏恋,告别过走到生命尽头的好友。但这一切都仅限于“经历”,而不是悲情的渲染。 与年轻人重逢时,弗恩甚至教他怎么给心上人写诗。她的文学储备极为有限,只好将自己婚礼誓言上的那首念出来。“狂风摧残五月花蕊娇妍,夏天匆匆离去毫不停顿。苍天明眸有时过于灼热,金色面容往往蒙上阴翳。一切优美形象不免褪色,偶然摧折或自然地老去。而你如仲夏繁茂不凋谢,秀雅风姿将永远翩翩。”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此刻被一个houseless的人念出来,反而别有韵味。至少,弗恩是不以流浪生活为苦的,她是自己精神乐园的主人。影片的结尾,弗恩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稍作停留,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史铁生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弗恩大概没有机会读到史铁生的书,但是赵婷可以,或者她想表达的内核接近“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一种士大夫阶层“行吟泽畔”的生活智慧。你问苏东坡岭南好吗?他说海鲜太好吃,好怕北方君子都知道了争相被贬来和我争食。你问弗恩流浪苦吗?她静静地念了一首莎翁的诗。如果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和孤独和解,那么一颗“在路上”的心便是最浪漫的抵抗方式。 克制的赵婷与西部物语 在情绪泛滥的当代,赵婷的镜头有一种回归理性的克制。当弗恩的恋人戴夫要回家当爷爷,她拒绝了和他回家的邀请。分开的场景有一种童真,戴夫给弗恩留下一块石头和纸条。 纸条上写着:“有机会来访的话,还会有更多。”弗恩拿起石头,透过上面的孔洞开始观察周遭世界。如果商业片的舒适区是“笑料起伏,拯救世界”,那么《无依之地》多少会让前者的受众感到意兴阑珊。缺少激烈的冲突,只用不由言说的情绪捶打心灵。 弗恩的好朋友斯万基命不久矣,跟弗恩说要去看燕子。她们分开后的某天,弗恩真的收到了一段对方发来的百燕归巢视频。一个蛋壳就可以让斯万基觉得值了:“小小的蛋壳从悬崖落到水面,在水面漂浮着,那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整部电影大部分的镜头都是广角,低饱和度的颜色,荒芜中透着平静。一个个长镜头环绕着弗恩,从侧面转到身后,又再一次转向侧面,背景是美到暧昧的淡紫色晚霞。当我们望向远方,远方就成了一面映射内心的镜子。 《无依之地》是当下美国割裂的镜像,牧民们各自阐述对生命的认知:有战后创伤应激症,也有亲人不治离世,还有想安度晚年但发现来日无多的。背景音乐《穿越》以极为舒缓的方式进入,搭配空旷的自然风景,那份怅然的孤独感挥之不去。 影片还有个彩蛋,在弗恩路过的镇上,《复仇者联盟》正在上映。拯救世界的英雄有联盟,但一群真正的游牧民却没有实质团队。他们聚聚散散,有时在内布拉斯加收收甜菜,有时在亚马逊打份临时工。 从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到《骑士》,再到如今的《无依之地》,赵婷一直在用西部世界寻找生命的某种意义。《哥哥教我唱的歌》是从印第安土著兄妹的故事里寻找家庭的意义:这群人有着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是沃土和星河的颜色,也是荒原和灰烬的颜色。 贾樟柯让人想起侯孝贤,那么赵婷则有点让人联系到李安。她自述作品深受李安的影响:“王家卫对我的影响可能主要表现在形式上,而李安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对题材的选择和对不同文化的态度。”《哥哥教我唱的歌》对于兄妹亲情的描摹,倒和李安的《饮食男女》一般舒适恣意。 《骑士》里年轻驯马师因为身份转变重新定义生活,与《无依之地》里房车一族永远在路上追寻自由,也是异质同构的。《骑士》里的男主角因为腿部受伤无法再骑马,他选择遵循动物的生存法则:无法自由奔驰便选择生命的终止,随着一声枪响,观众与男主的心应该同时碎裂了。 无法确证的影史坐标 从2017“平遥元年”开始,赵婷就已经进入国内导演的谱系,并且凭借《骑士》和《无依之地》的表现,迅速攀升在其中的坐标。“女导演”+“中国籍”+“留学多年”,三个标签凑一起能让豆瓣er吵上三天三夜。 赞誉者说“中国人真聪明,即使是后天去培养,也能把异乡异族的事情拍出奖来。”毁谤者吐着瓜子皮:“你可拉倒吧!我觉得她和华人电影没啥关系了吧,可以归类为纯粹的西方导演。”还有两不相帮的:“就不能好好做下欣赏电影吗?得奖绝对是好事,干啥要扯着女性和留学不放?” 关于赵婷的质疑声,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她14岁出国过早的留学经历。她跟李安比较像,带着东方背景,在成年后或者快成年时在西方教育下成长。准确地说,千禧一代的赵婷是在两种文化的交流中找到了一种情感的互通。 留学再晚几年,很难相信她能把美国农民收甜菜的场面拍得如斯到位。纵观此前国际获奖的华人电影,基本都有着典型的本土风味。比如《红高粱》和《秋菊打官司》,其中的蒙昧意象甚至被批评过是一种后殖民审丑观。即用土味落后的东方影像,去迎合西方影评界他者化的审美倾向。但其实无论是东方的土,还是西方的土,真正打动人的境况却是相通的。虽然处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人们面临的困境是相似的。我们在不同的故事里得到共鸣,也在人物的选择中看到自己。赢得观众的永远只有真实,而不是表面的土味。 美国正在步入一个新的萧条期,既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无依之地》的脱颖而出既可以说是没有其他好片,也可以说是电影评委对于其纪实性的某种肯定。关于美国的某个历史阶段,被赵婷借弗恩的视角给纪录下来,这本身就是获奖的砝码。 《无依之地》由专业演员和非专业演员共同出演,片中的大量非专业演员,都是来自现实生活中的“游牧民”群体。他们用实际行动践行了那句在中国流行了多年的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也许是才华滤镜的缘故,总觉得赵婷的五官疏淡而有故事。她经历过寄宿学校的Culture Shock,也经历过投资方撤资、拍摄用的硬盘被盗贼卷走,更经历过科恩嫂的慧眼识英雄,还没看完《骑士》全片就笃定了合作意愿。所以当她接连斩获金狮奖和金球奖,并不让她的电影爱好者们觉得突兀和意外。 如果《无依之地》拿下奥斯卡,将会是继去年《寄生虫》之后的亚裔导演小金人连庄。如果它错失奖项,也不能动摇《无依之地》目前取得的成就。我们理当记住赵婷的名字,而不是仅仅放在宋丹丹的前缀之后。 去年我们还在讨论赵婷能否开启华人女导演的新篇章,春节档过后,这种想法看来保守了。篇章已开启,缺的只是更冷静的解读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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