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们前两天关于《沙丘》的文章有很大争议,路西法尔认为《沙丘》原著是不入流的小说,但维伦纽瓦的电影拍得非常精彩(后面这个观点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今天石可的文章持论恰恰相反,他认为小说《沙丘》尚算流行文化中的经典,但这部电影却是失败的,为什么?
文
石可
没有任何一版神雕侠侣里的雕兄不让人发笑。 《神雕侠侣》(1995)这是流行文学经典改编的一个持久问题,文学形象以文字直接激发读者脑海中的形象,成为文化。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共享一个想象世界,但这个世界的交集从来没有出现过,当有一天社会决定把这个集体想象以电影、电视或者游戏的方式庆祝一下的时候,多数结果都不理想。 可以说,《沙丘》成为六十年代西方文艺青年集体青春回忆的原因,在于它在几个方面突破禁忌,满足这些反叛者渎神的快感。在社会主流意识和保守人士看来,这是一个标准的向苏联递刀之作。这表现在几个方面:一,解构进步主义神话;二,颂扬同情以伊斯兰苏菲主义为根基的神秘主义;三,鼓吹药物文化;四,对石油政策的抨击;五,对帝国意识的抨击;六,对弥赛亚-马赫迪神话的反思和批判。这些点,时至今日,在西方语境中,可能都不再是多么振聋发聩的元素,但是在六十年代初期,固然是时尚,还是显露出一定的道德和艺术勇气的。 《沙丘》(2021)《沙丘》小说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对生态学和沙漠的兴趣有现实来源,即他去俄亥俄州北部旅行时,目睹当地政府的治沙工作,当地沙和人的斗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沙漠生态是当时的一大环保议题,具有象征意义,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生态伦理之父利奥波德1949年的名作就是《沙乡年鉴》。沙漠本是死亡意象,但对沙漠生态的研究,逐渐让沙漠带有文化上的,孕育生命和精神提升的象征意味。 赫伯特对神秘主义的兴趣和他对弥赛亚-意识形态现象的反思一脉相承。在科幻小说未来必定是技术进步,隐约也暗示道德和人性改良的主流设定中,他设计了遥远的未来人类采用封建制的设定。弗兰克·赫伯特对他来说,这不算「倒退」。因为他认为欧洲封建制是人类社会的自发自然状态,如果出于偶然或者宿命,一些人领导,另一些人放弃做决定的责任而只是服从命令,那么封建制自然出现。所以会出现受使命感召的,天选自选的贵族,保罗/劳伦斯上校这样的人。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赫伯特选择沙漠,是他认为历史上几个具有救世主冲动的主要宗教都诞生于沙漠:极端的自然环境会纯洁人们的精神。这样,新生态主义和对工业-启蒙-新教西方的反叛就联系在一起了。劳伦斯本人也是个西方文化中的叛徒型英雄。这种人物形象包括《与狼共舞》中的邓巴中尉。《与狼共舞》这种反叛的行动,还包括吃蘑菇。蘑菇一下子从禁忌的娱乐、道德失守的象征、不靠谱边缘人的乐趣,逐渐过渡成「另类」精神修炼的手段(在《沙丘》写作的时代还没有成为时髦),然后在《沙丘》中摇身一变,和香料的所指石油一起,变成人性通神和星际旅行,精神和物理双重跃升的符号。 这种《裸体午餐》式的离经叛道,和一系列强烈提示伊斯兰文化的用词、命名策略结合在一起。大虫子们都有名有姓,其中一条叫「Shai-hulud」,这是从阿拉伯文中一个词的谐音双关音译里化用来的,原词意为「不朽者」或者「永恒老头儿」 。这摆明了要做北美文化的异端。《裸体午餐》那么,这是一种突破的想象力模式,还是会招来攻击,被认为是东方主义呢?这一层先不必判断,至少马赫迪和沙漠民族,都是敏感题材。触碰敏感题材,如果不是赤裸裸的丑化,总是有市场的,因为这是所有人隐秘的精神需要。《沙丘》中的语言元素和文化元素包罗万象,繁杂犹如《魔戒》,只不过赫伯特没有像托尔金那样为某个族群发明新语言:希伯来语、纳瓦霍语、拉丁语、荷兰语、阿兹特克语、希腊语、波斯语、印地语、俄语、土耳其语、芬兰语和古英语;佛教、禅宗、苏菲神秘主义和其他伊斯兰信仰体系、天主教、新教、犹太教和印度教。《指环王1:护戒使者》毕竟,假如宗教冲突带来那么多的悲剧和死亡,嬉皮们是带着天下大同的理想去融合宗教,解决意识形态冲突。这一点诉求,在今天格外不过时。只不过,新版《沙丘》在多大程度上在意这个精神内核了呢?这一点而言,彼得·杰克逊做得就好太多。总之后者自我定位就是个B级片熟练工,并且不为此自卑,反而忠实地传达了托尔金史诗的内在神韵。 这些因素,都是六十年代嬉皮文化的标准配方。当然,某种程度上《沙丘》有部分的首创之功。翻拍《沙丘》的电影的执着,是要扛起这杆大旗,或者用这杆大旗的象征资本挣钱,在今天的全球语境中,中间某些因素就显得中二,某些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所以,今天不可能把《沙丘》拍明白。《沙丘》的核心意识,即反英雄或者说反超人神话,是它思想中最深刻脱俗的地方,也是它优于其他同时代同类型幻想小说的地方。它的神秘主义因素,则是改编的最难点。其他都好说,神秘主义如何用电影语言来表现?没有办法。《沙丘》(2021)可能唯一合理的办法就是不表现,让神秘主义的部分保持在意象和不言的状态,比如《索拉里斯星》中对诡异的外星意识的表达方法,代价就是放弃理性叙事,进一步的代价就是不愿意进入这种思维状态的观众看不懂。新版的《沙丘》确实这样做了,方式是道具和气氛设计,以及慢镜头,但却失败了,为什么? 因为《星球大战》,出于历史的偶然(虽然历史事实是星战这个系列多少受过《沙丘》制作的影响),先拍出来了,或者说《魔戒》三部、《霍比特人》三部先拍出来了。《星球大战》也是个递刀之作,它的基本政治和文化意识的配方是一样的。好莱坞振臂高呼打倒美/苏帝国主义,然后收钱。《星球大战》第一次实现的种种幻想,无论多么五毛特效,都会让人进入新世界。何况星战特效绝不五毛,何况卢卡斯根本不在意什么历史反思,什么宗教体验。神秘主义?就把它儿戏化成原力和光剑好了,浅薄归浅薄,但是有效。《星球大战》而越来越焦虑的后来者《沙丘》,就越来越在神秘主义内核上失去手段,于是唯一的改编方向是更「美」或者更「艺术」的表现,但是基于流行文化经典的视觉化的基本规律,无论多么精美,或者在视觉、气氛、叙事节奏的方面推陈出新,都避免不了雕兄的命运。或者说,制片商们认为打捞这种资源的时机已经越来越贬值。佐杜洛夫斯基的改编配方,从文本到社会操作两个层面,是典型的艺术花花公子动作,不理性,不靠谱,或者说,有想象力,有「艺术」精神。《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总之那时候的制片商还要买这种糊涂账。所以会请达利,会请威尔斯,会不惜工本。而大卫·林奇的失败,就在于他要忠于沙丘的精神内核而操作无力。《沙丘》(1984)所有的科幻小说,实质上和科学没有关系,绝大部分貌似在说未来,其实也和未来没有关系。科幻作品,多数是历史和现状的投射。《沙丘》(2021)《三体》的黑暗丛林法则,很简单,就是我们文化里独有的人红是非多,说的是微博网红等等人的精神世界。所以其想象类型,多数是现有变量,做一个简单的符号体系代换,再做一个随机排列组合,营造一个完全和现实逻辑相同的平行世界。《沙丘》继承西方的史诗传统,滚滚莱茵都是水,浪花淘尽英雄,杀龙的少年因为悲剧叙事的基本逻辑——性格以及命运——必须变成龙。保罗、两大家族、故事线都是原型性设定,所以观众和解释者可以随便在历史上找类似的套子套上去,玫瑰战争、三十年战争、西班牙王位战争、德意志统一、波斯和阿拉伯、美苏、等等等。这不是优点,也不是缺点。《沙丘》(2021)作为文学作品,《沙丘》原系列形式上最大的亮点是,每一章都以伊茹兰公主的(虚构)著作的序言摘抄开始。叙事氛围的营造,也是让读者毫无预见性地看未来的感觉,而是阅读遥远的回忆。维伦纽夫有这个魄力在电影中延续这种两种形式吗?还是他的艺术才能只局限在营造非常光滑的大飞船和慢镜头?说句老实话,按照细菌和人的比例,这些飞船也不够大,现在的比例无非营造一种科幻语境下的崇高感,我们早在以《星球大战》为首的所有太空片里领教过了。表明零件的飞船变成光滑的飞船,是开天辟地的创新还是小趣味呢?所以,我们看到,买《沙丘》小说账的,就买电影的账,不买小说账的,就不买电影的账。科幻作为流行文体,和侦探推理小说一样,必须在习俗的套子里带着镣铐跳舞,文学性是谈不上也无所谓的。科幻作品文学性的天花板就是有文学性。这不是这个文体的弱点,何况《沙丘》在评论界的口碑很好,保罗最后杀子的人性悲剧可信且深刻,排除计算机和机器人的设定有不媚俗的勇气,各个异质文化元素的有机融合,没有单纯为了显摆和猎奇胡乱堆砌的感觉。但是,《沙丘》是畅销小说经典,和《沙丘》是文学经典,是两个判断。因为两者的改编策略是完全不同的。《沙丘》(2021)改编文化经典,实际上是为一群老青年开怀旧爬梯,激活社会神话是第一要素,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和中国导演们一谈八十年代就两眼放光一样。假如美国、英国、俄罗斯青年观众为了翻拍的《西游记》或者《神雕侠侣》吵吵到拔刀相向,认为欣赏不来其中的调性就是格调低,或者欣赏了其中的调性就是装C犯,我一定会非常错愕。一方面这是软实力的体现,另一方面不免会想,至于吗?至于吗?中国貌似没做过石油帝国,发动石油战争,就这个话题把年轻人在道德观上分成有这切肤之痛的两拨,完后这个斗争作为文化传统代代相传。当然,因为这个原因,说中国的年轻人就不能欣赏摇滚,和一切西方起源的亚文化,那肯定是偏狭,但是,吵吵起来了,代入感真的有那么深沉真实吗? 关键是,今天全世界各地的制片方和电影人,会允许佐杜洛夫斯基那样的奇葩方式吗?毕竟妥协和「沟通」才是时代精神。因为《沙丘》真正的精神内核,就是时过境迁的文化反叛,就是佐杜洛夫斯基的行事逻辑,而今天的各方力量会有这个动机放弃今天的商业逻辑吗?所以我们看到,维伦纽夫只能妥协再妥协,只在视觉造型和叙事节奏上保留一些主张。又或者,他也谈不上在妥协,他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大人,时代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