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难得遇到一部值得深入讨论的电影,所以我们尽可能呈现关于《兰心大剧院》的多方意见。昨天吴泽源在文章中感慨已经对娄烨审美疲劳,而今天西帕克的影评代表正方意见,他认为娄烨以一个艺术家的勇敢气魄,背对观众,从方方面面突破了谍战类型。
文
西帕克
娄烨导演的《兰心大剧院》周五上映,成为一部迟来的「新作」。在本片中,娄烨重回了2003年《紫蝴蝶》时那个处于战乱年代的上海。
但这一次,他走得更远,以一种全黑白手持摄影的形式,制造出「孤岛」时期的上海和兰心大剧院正在上演戏剧的双重舞台,让历史和虚构,共同构建了一个属于电影的「Saturday Fiction」。
《兰心大剧院》
《兰心大剧院》主线剧情改编自虹影的小说《上海之死》,讲述了巩俐饰演的女演员于堇从香港回到上海,参加前情人谭呐在兰心大剧院上演的新戏。但实际上,她是代表盟军的间谍,试图通过前夫倪则仁接近日本情报官古谷三郎以刺探日军下一次袭击(即珍珠港空袭)的情报。
戏中戏部分,改编自日本作家横光利一的小说《上海》,讲述了五卅时期一次被特务镇压的工人罢工事件。舞台和现实,互相交错,每个角色都代表不同的利益,戏里戏外,敌我难分……
从这部两年前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娄烨所潜藏的能量和挑战观众的决心。电影上映首日,也收获两极评价,喜欢的人视若珍宝,而不喜欢的观众,则可能更多。
对影片的不满,大多集中在对电影黑白摄影的质疑,对片中人物无法共情,以及对于片中历史描写的失真之上,但这些其实并非娄烨作品的不足之处,而皆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这也正是本片挑战观众之处。它不想让你沉浸其中,而是强迫你冷静思考。
初看或许你会无所适从,但如果明白了娄烨的匠心,你可能会同意,《兰心大剧院》是一部超越时代的佳作。
因为,娄烨是在以一个艺术家的气魄,从方方面面解构谍战片——这个充满套路的类型。
解构的第一步是在视觉风格上,推翻所谓复古的「刻奇」感。
正如影评人罗杰·伊伯特所说,「黑白电影有一种梦的质感」,而相对的彩色电影便是更偏向于写实的。大部分当代电影作者选择采用黑白摄影,其实是为了追求一种复古又精美的怀旧感。近些年的《罗马》《冷战》以及索德伯格同样拍摄二战谍战题材的《德国好人》,都是其中代表。
这些作品的创作理念都是类似的,导演看了太多好莱坞黄金时代电影,对好莱坞黑白老电影精致的布光和充满明暗对比的构图,心向往之,于是在拍摄这些反应历史题材的作品时,特意选择了黑白摄影,试图还原那个年代电影的精致。这本质上,是一种对过往艺术形式的模仿和自我感动,即昆德拉所说的「刻奇」。
娄烨却反其道而为之。他多次在访谈中强调,他电影中的黑白摄影是要「反《罗马》」的,即不再强调画面高强的明暗对比,不再制作构图精致的画面,而试图在黑白中创造一种偏写实自由的风格。
娄烨自2006年和摄影师曾剑合作,一直使用手持摄影的跟拍风格。大量晃动的镜头,配合长距离跟拍移动,给观众以极强的临场感,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场景中,观察整个事件,与角色一起行动。但同时,这样随机性很强的手持摄影和精雕细琢的黑白画风其实是天然排斥的。
娄烨拥抱了两种风格的矛盾,以辩证式的手法,创造出更加独一无二的摄影风格。黑白画面营造出距离感和梦境感,但手持摄影又增加了临场感和现实感。两种风格交错,即是片中现实与虚构交战的最佳视觉呈现。他希望的不是观众的沉浸式的美学体验,而是希望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可以产生「间离」,从而进入更深的思考,体会作者所要表达的深层主题……
如此我们便进入解构的第二步,即抛弃廉价的共情!
谍战片作为一个主旋律与商业较好结合的类型,近些年来已有太多套路。从《风声》开始,到今年的《悬崖之上》,都将大量的商业元素融入其中,虽然优秀,但却无一例外都是带着商业属性,处于一个半架空历史的纯类型化作品。它们创作的最终目的,是让观众感动、代入、最终认可这些虚构角色的牺牲。但这些电影的作者,并不会说出他们电影的虚假与粉饰,直到《兰心大剧院》,我们才听到了来自娄烨的质疑。
从电影一开始,娄烨便树立其现实与扮演之间的困惑,顺畅调度的移动镜头,让人误以为是一场间谍间真正的咖啡厅接头,直到一个演员过早入场,整个排练被打断,观众才知道这是一场戏剧排练。但随着不知是真实还是虚构的特务进场,演员四散奔逃,甚至逃到剧场之外,我们又一次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一场戏剧还是真实,带着如此的暧昧氛围,电影开始了自己的叙事。
于堇由内地最重要的女明星巩俐饰演,而她扮演一个与自己如此类似的大明星,本就是一种对电影主题的昭告。娄烨所强调的,其实是每个人物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身份困境,再讲的简单点,其实这是一部关于「扮演」的电影。
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发现,电影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或多或少是个「演员」,他们或在戏中戏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或在生活里,隐藏自己是某个甚至几个势力「棋子」的身份,或是以上二者皆而有之。
本片之所以难以让观众共情,是因为在如此特殊的背景下,娄烨有意回避了大部分角色的情感表达。事实上,如果娄烨要做,可以轻易给于堇安排大量煽情戏份。煽情可以出现在她和养父身上;可以出现在她和前男友谭呐、前夫倪则仁的三角恋情上;甚至可以如大多数主旋律谍战片一样,出现在她和其所效力的组织上。
但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家国之情,都被娄烨有意弱化了。我们只能看到角色们被更大的力量所左右,几乎难以发现隐藏在「棋子」属于下人的部分,这样极大的将人异化,才是娄烨眼中乱世的真实状态。
解构的最终一步,则来到最高层面,即对历史和虚构关系的拷问。
在昆汀的名作《无耻混蛋》中,我们看到一场戏中戏里的大火,如何杀到现实,最终改变历史,让希特勒死在了美国人手中。昆汀借此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即历史是为人所用的,是虚幻的,电影只反应电影人的意志,从头到尾都只是虚构的艺术。在之后的《好莱坞往事》中,则又一次给出了相似的观点,让一个小演员挫败了曼森家族最知名的谋杀,改变了整个好莱坞的走向。
娄烨对于历史和虚构的思考,和昆汀非常类似,但选择了更隐晦的表达方式。我们再回到电影的戏中戏结构,剧中在兰心大剧院,谭呐和于堇在排演一部有关五卅罢工的戏剧。这两个站在1941年的角色,重新演绎一个发生在1925年的事件,并借此呼吁处于1941年「孤岛」的上海民众,奋起救国,反抗侵略。
与之相对照的其实是我们所处的现实,即导演娄烨,让大明星巩俐,在一部全黑白电影中,扮演一个1941年的演员于堇。
对于1941年的观众来说,发生在1925年的舞台剧「星期六小说」是虚构的历史。同样,对于2021年的观众来说,在电影院里观看一部讲述1941年谍战的《兰心大剧院》亦是透过历史的浓雾,审视当下的过程。
事实上,没有一个观众会相信,身处中国的演员间谍,可以左右万里之外日军空袭珍珠港的历史。娄烨特意选择了这个无法让人信服的故事,解构从这一刻,其实就已存在。
历史是确定的,谍战片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创造故事。所谓的机密情报,仅仅是迷惑观众的麦高芬,谍战、爱情、枪战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其实就是虚构与历史所造成的错位感与互文。
正如电影高潮戏份所演绎的那样,剧场里子弹响起,观众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演戏,但直到子弹打在观众身上,有人倒下,现实才杀入剧场。我们才认清,这里中弹的观众,也可以是正在观看电影的我们,没有人是真正安全的。任何有关历史的虚构,都是有关当下的。娄烨巧妙的通过这一层戏中戏,点明了任何有关历史的虚构,都是带有观点和目的的,只有当下所处的时代,才是唯一重要的现实。
最后说一下电影中的几场死亡,亦是全片中极少数带有人性光辉的时刻。小田切让饰演的古谷三郎,临死前抚摸着亡妻的照片,让人动容。黄湘丽饰演的白云裳,在死前做了最大的反抗,终究证明了自己不仅仅一个任人摆布的女人。于堇和谭呐都是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赴约,最终双双殉情。也许对于娄烨来说,死才是最纯粹,最超脱的行为,只有在这一刻,这些角色才能摆脱时代强加于他们肩上的重担,做回真正的自我。但这最终的高潮,依然是戛然而止的,很快又进入了舞台化的非现实空间,即便电影结束,观众依然没有任何机会沉溺。
《兰心大剧院》的解构成功了吗?当然!除了娄烨,谁敢这样拍电影?